微雨秋叶飞
老赵其实一点也不老，今年才30出头，可村子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管他叫老赵已经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了。
说起老赵，他本不是我们刘村人，四岁那年跟随大姐一同嫁到了我们这个当时不足一百人口的小山村，从此，老赵就在这落脚了。老赵个子很瘦小，面容清秀，不大的小眼睛怯生生地看着这个陌生之地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老半天也不见他说一句话，要么扯着他大姐的衣角，要么一个人躲在椅子背后，或者紧贴着墙，那样子真令人怜爱！
老赵很少出门，总躲在家里，大大小小的孩子唤他一起玩，他也不出来，只是睁着小眼睛从门缝里瞅着。春天里红红的花，绿绿的草吸引不了他，秋天里满树的果子馋不了他，冬天里飞扬的大雪，雪地里孩子们堆雪人，打雪仗的欢声笑语满耳朵里灌也拉不出他。偶尔探出小脑袋看一看，若是被人看见了，马上就缩了回去。于是孩子们冠其“小乌龟”的称号，他也不愠不申辩。
夏天可是孩子们疯狂玩耍的时候，树林里荡秋千、爬树捕蝉掏鸟窝；上山摘花采果捅马蜂；下河塘洗澡捉鱼抓青蛙；夜间追赶萤火虫儿小巷里捉迷藏……老赵毕竟是个小孩子，终于经不起“夏”的诱惑，加入到了孩子们的行列中去了，瘦小的身影夹在顽劣的孩子群中很是不协调，但孩子们和他相处得还不错。
放牛是山里娃最常做的事，无论男娃女娃，清晨和后半下午是每家每户的孩子放牛的时间。劳累中的村民还在酣睡之中，早起的放牛娃几声尖哨，伴着“哞哞”的牛叫声，孩子们赶着牛儿上路了，叽叽喳喳一直挺进大山深处。一眼就能看见那个瘦小的身影紧跟在那高大的水牛背后，真担心水牛一后退一不小心就可能把老赵踩扁了。水牛个体比黄牛大，肚子也大许多，所以老赵从不敢偷懒，常常一个人把水牛牵到青草最旺的地方去。孩子们可没这么认真，把牛绳一扔，就成群地玩去了。满山里坡上坡下的追打啊，爬上高树扯开喉咙大喊：“喂”大山里就到处是“喂”。这是孩子们最喜欢玩的一种活儿，互相比着谁的声音最亮，谁喊的“喂”回响的次数最多，传得最远，得胜的一方笑得比早晨的太阳还要红，输了的一方不甘心，喊破了嗓子还在喊……乐得那个老赵啊，憨憨地只知道笑！要么就找个高坡，蜷缩两腿蹲下去，屁股当火车“呜呜呜”地往山坡下滑去，哪管衣服脏不脏，滑出了小洞洞也不肯罢手。笑声在山间到处飞，只有老赵老老实实牵着牛绳在山坳里，眼巴巴地望着，傻呵呵地笑着。孩子们也不敢拉他一起玩，要不然他的水牛没有喂饱，回家后老赵准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还没得饭吃。孩子们也少不了被父母狠狠训一顿的。
老赵的大姐嫁给了村子里财势最横的传龙家，传龙人高体阔，健壮如牛，平日里话语不多，却给人拒之千里的感觉。再说传龙身怀绝技，大伙儿从不敢拢他的边儿，当上了村长后，大伙更是畏而远之了。老赵的大姐长得特别俊，当初上帝塑造她的时候肯定特别专心，每个地方都恰到好处。白皙的小脸蛋粉嘟嘟的，圆溜溜的黑眼睛水灵灵的，像一汪清泉，看上去特别甜，匀称的身材多一分嫌高，少一分见矮，真像是大户人家的深闺小姐。可是那张薄薄的小嘴啊，不会比鲁迅笔下的杨二嫂逊色二分，加上那可以高过十六个音阶的尖声，谁要是招惹了她，十天半月都不得安宁。瘦小的老赵跟着大姐，人们常说是老鹰和小鸡一样时刻危机四伏。
一晃眼一年多时间过去了，老赵也五岁多了，人们奇怪地发现老赵没回过一次赵家，大姐这么凶巴巴的，老赵怎么不回家呢？也没有人敢去打听，问老赵，他只是会摇头，人们也就不再多嘴。
这一年，老赵的大姐为传龙生下了第一个男孩，传龙把鞭炮放得足足有半个小时，震得山村尘土满天，震得人心惶惶，从村东头一直摆到村西头的满月酒让远远近近的亲朋好友吃了个人仰马翻肚朝天。老赵也趁着喜庆高兴了好一阵子，那小嘴儿啊像喇叭花一样“咯咯咯”地笑得好甜好欢！可是客走人散后，大姐的高音喇叭就吹响了：“老赵，死哪儿去了，还不快收拾碗筷？”老赵瘦小的身影就在厨房和酒桌之间来回奔跑……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还在睡梦中的人们就能听到老赵赶牛的吆喝声，童稚的声音划破天空，听起来特别清脆，又不免令人心生悲悯。
老赵的活儿是越来越多了，除了一早一晚放牛，要把鸭子赶出赶进，还要打猪草，到菜园摘菜，收拾洗涮三餐的碗筷，还得照看孩子。人们不约而同的发现，一年多了，老赵一点也没长高，还是那么瘦小。
老赵六岁了，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了，可是人们又奇怪地发现，老赵居然没去上学，还是从早到晚地干他的活。看着同龄的孩子一个个摇晃着书包上学去，老赵不哭不闹也不吵。老赵他怎么不上学念书呢？
夏天又到了，孩子们一个个光着小脚丫穿着小裤衩在村子里横跑竖跑，惟有老赵穿着长衫长裤非常地碍眼。人们这才清楚地回忆起这三年来，每个夏日老赵都是长衫长裤，不觉心生狐疑。
有一天中午，烈日正当空，骄阳恰似火，蝉在枝叶间嘶鸣，到处欲有哈口气就要着火的架式。人们躲在家里对着电风扇，只有贪玩的孩子不知疲倦不知燥热地在巷子里，在竹林中追闹。突然几声尖叫把热浪推进了每家每户，“不得了，准保是谁家孩子出事了！”人们惊恐万状地奔出家门聚集到了村子的小巷口墙角处，孩子们已经把小巷口挤满了，你推我搡地围成了半个圈，有人还在拼命地往里钻。
人群围攻的中心处，老赵紧挨着墙蹲着，裤子还没拉起来，尖尖的小屁股很白，两只小手紧紧的捂住前面不敢站起来，满脸的惊弓之鸟状。有人关切地问：“老赵，你这是怎么了？快把裤子拉起来弄好了回家去。”老赵支支吾吾地拼命地摇头，有人弯下身子想要帮他，手还没碰到他，老赵突然大声哭了起来：“不要，不要碰我，你们走开，都走开……”那声音分明是在哀求。人们越发地好奇起来，也许这一哭声把懵了的孩子们哭醒了：“老赵是女孩子，他蹲着拉尿……”人群中一阵哄笑，有人拍着说话的小孩笑着说：“别乱讲！”另一小孩立刻辩解道：“不是的，我看得清清楚楚，老赵不是女孩子，可是……可是……他拉尿的没那把儿……”人群中又是一阵哄笑。还是有人拍着说话的小孩笑着说：“别胡说！”“没有，没有，他就是没有那把儿！”人们开始半信半疑，有人想弄个水落石出。老赵的哭声突然提高了八度，眼睛里充满了恐惧。远处他大姐疾奔过来，直冲冲地撞开人群，一个巴掌“啪”地落在了老赵稚嫩的小脸庞上，白惨惨的脸蛋很快红肿起来，哭声嘎然而止。老赵像一只落入了狼群的小绵羊，无助的眼神中写满了哀怜。“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和这些野孩子疯，你偏不听，这回现世了吧？！”大姐恶狠狠地呵斥着，“我……我尿急嘛！我……”老赵的话还有半截在喉咙口，大姐一把拉起他往外拱，回头狠狠地剜了人群一眼。老赵提拎着长裤趔趔趄趄地跟在大姐后面，人们“哄”的全散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异样的味道。
这天，山村的夜显得特别不安静，伴着蛙声和虫鸣，似乎每个墙缝里都有一种声音在作崇，睡不着的人群中一定有老赵那闪着泪花的小眼睛。
有好事者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究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不费吹灰之力，人们无暇顾及，消息眨眼功夫就传遍了全村。
老赵三岁那年，一次在树底下拉屎，不知怎的被一只大黑狗咬去了拉尿的那把儿。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至于是否真实，也没人去追查，好像每个人都相信了。
从这事发生以后，本来叫赵红亮的他就被人们莫明其妙地叫起了老赵。
于是人们想起了老赵终究没去上学。
想起了老赵说狗色变，见狗就惧。
想起了老赵酷夏季节常是长裤不更。
想起了老赵像离群的雁一样总是从门缝里窥看孩子们玩乐
……
人们很少看到老赵出门了，看见他的时候一定是和大水牛在一起，和鸭群在一起。没事的时候老赵总是倚着墙根走，一旦有人看见了，就唆叫着大黑狗冲向老赵，要么大声喊着：“老赵，尿急么？”
老赵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老赵的话也越来越少了，人们开始怀疑老赵还会不会笑了。可是老赵出现在哪里，哪里就笑声不断……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老赵的大姐已经给传龙生下了第六个男孩，老赵的活儿是越来越多越来越重了，外甥们一个比一个顽劣，对老赵是呼风唤雨般支使，老赵也甘心情愿地为他们服务，总比看大姐的脸色，听大姐的呵斥要强得多。
眼看着老赵已长成一个大小伙了，同龄的男娃们都相继娶进了媳妇。每回老赵都远远地看着新娘子披着红盖头被新郎官幸福地抱进新房，老赵好生羡慕啊！老赵整宿整宿地睡不着！
几年又过去了，比老赵小几岁的男娃又娶进了媳妇。
又好几年过去了，比老赵年幼好几岁的男娃也娶媳妇了。
这一年冬天，喜亮又要娶媳妇了，老赵照例不误的和忙碌的人们一样里里外外张罗着。傍晚时分，嘻嘻哈哈的笑声中，老赵孤零零地坐在大樟树下，他既不会抽烟，也不会喝酒，就这么呆呆地望着混黄的天空，久久地没有一句话。一只乌鸦“哇”的一声落在了大樟树的枝桠上，老赵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顺手裹紧了那件早已褪色泛白的粗布棉衣。
人们都知道老赵心里想的是什么，可是从没有谁替老赵提过亲，连出了名的快嘴香婆婆也半字未开口。老赵人长得并不赖啊，况且又是那样的善良勤快，肯定会对媳妇体贴关爱的。
生活就像树上的枯叶一样，一片一片飘然跌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老赵终究没有娶媳妇。
欢乐的河塘里没有老赵的身影，喧哗的麻将扑克桌上没有老赵的糙手，抽烟喝酒的人群里没老赵的烟圈和划拳令……
春天，老赵扶着犁铧赶着大水牛在水田里翻泥。
夏天，老赵顶着烈日弓腰勾背插着秧苗。
秋天，老赵挑着沉沉的担子在山间地头喘着粗气。
冬天，老赵担着牛粪猪粪在田头积肥。
白天，老赵一有空闲就望着天空发呆。
夜晚，老赵残灯伴着孤影。
如今，才三十出头的老赵已见白发丛丛，皱纹满额。没有爹娘，没有媳妇的老赵真的已经老了！
200905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