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所理解的真正意义上的河流：白的云，蓝的天，的山，绿的草，白花花的河水从山涧中涌了出来，像刚刚放学的孩子，争先恐后地欢呼雀跃地涌出了教室的门口。
我和女儿就站在河中央，不是站在船上，而是真真正正确确实实的河中央。大概是因为雨季已经过去，水势减小的缘故吧，宽阔的河流被一白花花的鹅卵石分割开来，于是水的中央就出现了一条三五十米长的弯弯曲曲的小径，光滑的鹅卵石堆砌而成的小径。我和女儿，现在就置身于水中央的小径之上。女儿自有她的乐趣，或挑拣着形态各异的鹅卵石，或挥洒着清澈的河水，或捕着鱼儿、逮着虾儿，忙得不亦乐乎。我呢，倒没有孔圣人“逝者如斯夫”的慨叹。确实，这样美的景象，怎么可能使人悲观得起来呢？我沉醉其中了，沉醉在暖暖的阳光里，沉醉在凉凉的秋风里，沉醉在涓涓的流水中，沉醉在父女二人的天伦之乐之中。时间静默了，静默如连绵的群山；时间流逝了，流逝如眼前的流水……我沉醉如睡梦中人，我沉醉如热恋中人，很久，很久，我才像产生了审美疲劳的孩子，渐渐地走神了，神游于我所见过的各色的河流之中……我的家乡在山区，只有山、没有水的山区；我的儿时、包括我的少年时代是封闭的，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所以我第一次见到河流，大概是1993年，我的大学一年级。那时，班里的同学组织到济南洛口大桥看黄河，我惊喜得简直要跳起来：我平生见到的第一条河流，竟然是我们的母亲河黄河！我清晰的记得，那是一个暖洋洋的秋日，我们全班四十几个同学，或乘坐公交车，或骑着自行车，一路兴奋地喧嚣着来到了黄河，梦寐以求的黄河。可惜的是，那年黄河断流，河道里的水少得可怜，就像大雨过后淤积在洼地里的浑浊的水。其余，就是满眼的黄土，黄土高原般的黄土。我们大都很是失望，传说中的汹涌澎湃、浊浪滔天的黄河竟然只是几洼泥巴汤！好在经颇为掌故的一名同学指点迷津，我们才找到了一点乐趣。我们照他所说的，赤着脚，男男女女五六人一组，喊着号子，拼命的在黄土上跳跃。不长的时间，坚实的黄土表层的下面竟然开始变得鼓鼓囊囊的像气囊一般疏软而富有弹性了。我们惊奇而兴奋的欢呼雀跃，大声谈笑着、叫喊着，跳得更加拼命，就像第一次跳蹦蹦床的孩童。我，一个山区的孩子，这是第一次和泥土挨着这样近，第一次和我们的生命之源贴得这样近，我似乎多少领悟到了我们何以把大地比作母亲，何以把黄河称作我们的母亲河！后来，当我真正地领略到了黄河的风姿，不，“风姿”太秀气，应该是当我真正领略到了黄河的“风骨”，我才知道什么是“母亲”、什么是“母亲河”。那天，我是站在黄河大桥之上俯瞰黄河的。河面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宽阔，但水势甚是汹涌，虽然是一马平川，没有悬崖瀑布，甚至根本不存在地势的起伏，但因为黄河水的“黄”，每一个波涛的姿态都像电影中定格的镜头一般，凝重、沧桑地裸露着、搏动着。我被震撼了，一动不动地久久的伫立着，凝视着，直到眼睛模糊为一片黄色，月晕的黄色，沙漠戈壁的黄色，黄土高原的黄色，中国人皮肤的黄色我像一个色盲患者，整个世界对我来说，万事万物只剩下了苍凉的黄色……之后的几年，我曾经几次瞻仰过黄河，我的感触并没有因为谙熟的缘故而略有减弱；相反的，我心中涌荡的激情反而像黄河水一般，愈发地激越、昂扬、荡气回肠！至此，我对河的好奇心应该得以满足了；但人心的不知足，偏偏又让我想象起了如诗如画的水乡江南了，又让我时常梦游中国的第一大河长江了。好在平生终于有了这样的机会！那天我是乘坐公共汽车沿京沪线高速公路从家乡（山东章丘）出发的，到长江东岸的泰兴市，几乎用了一个白天的路程。一路上，我一直占据着靠窗的一个有利的地形，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窗外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我想要把所见到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烙在脑幕之上，哪一天好将这些记忆的底片一一冲洗出来，再细细的回味一番。我的眼睛是紧张的，但我的思想是自由的；我作为一个北方人，不由自主地就将南方（这里的南方，只能是京沪高速沿线我目力所记的范围了）与北方作了对比，将北方的山水与南方的山水做了对比。我感觉到，北方多山而少水，所以北方的山也就大都巍峨有余而缺少灵秀之气了；南方多水而少山，所以南方的水在平原之中舒缓地无精打采地流淌着，就难免阴柔有余而缺少阳刚之美了。所以，我偏激而固执的认为：没有水的山，就像没有温情的男人，不是真正的山；没有山的水，就像没有风骨的女子，不是真正的水。我就这样一路观望，一路冥思，接近十个小时的路程，我并不曾像别人一般打过瞌睡，甚至丝毫没有倦怠过。夜色朦胧中，我们便抵达了“江南”（其实是在长江北岸，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江南），入住了江南。可惜，南方的旅馆和北方的并没有多少差别，南方的城市和北方的一样也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睡梦中，我甚至没有产生客居他乡的异样的感觉：我有些失望了，这不是我想象中的南方，除了初冬时分还颇为暖和的天气、高大的随处可见的棕榈树、还有那含混不清的让人费解的口音……一连几日，我们就一直“闷”在这座小城中；我们简直开始腻烦了，这种不温不火的没有个性的天气，特别是那些个毫无盐味而甜腻腻的饭食，让那些娇弱的女士在嘴唇的周遭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水泡，让人惨不忍睹。就在这样的一个下午，我们偶然知道，我们下榻的地方，距离长江只有一公里多一点。“一公里？！”我简直不敢相信，中国最大的河流长江，距离我只有1000米！我迫不及待地来到了长江岸边，确切的说，是站在了长江堤坝的内围，我只需蹲下身子，就可以掬起一捧长江之水。长江比我想象中要宽阔得多，真个“浩浩汤汤，横无际涯”。其间，那浩浩荡荡、起起伏伏的长长的船队，对于北方人的我，又是一景。面临着浩渺的长江之水，我心中油然升起地竟然是站在泰山之巅那种“荡胸生层云”的陶然之境。我不由得哂笑自己的浅薄：“谁说有水无山就缺少阳刚之气了呢？”那只是我没有见过真正的河流南方的真正河流的缘故！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被长江的广阔、雄伟所震撼着；但渐渐地我隐隐感到，长江之于黄河，对我，情愫中有着太多的不同。长江，是博大而又精深的；黄河，更多的是苍凉和凝重。或许正是这两条河流，承载了中国的历史，也正在延续着我们这一方水土所特有的文明吧……“爸爸，鱼，鱼……成群结队的鱼……”女儿兴奋地吵嚷着，“爸爸，快来呀，快来看呀……”女儿的叫喊声打碎了我的回忆。我抬眼看了看那山、这水，还有我六岁的女儿；我站起身来，跑到了女儿身边，沉浸在天伦之乐中了……
